在雨季里,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朝著街上一幢幢高聳入云的大廈閃亮的門面破口大罵:“誰需要你們?”我怒吼著:“絕不是我!我可半點儿都不需要你們!”
  我譏笑、蔑視、痛罵世上的一切。我想這是一种由孤獨而引發的瘋狂行徑。我走進戲院,那儿有一群彷佛吃了忘憂果而不知人間疾苦的人,正意興闌珊地坐在按摩椅上。他們一看見我蹦蹦跳跳地穿過走道,簡直嚇得動彈不得。沒有人敢發牢騷,我額頭上那塊亮眼的烙印告訴他們只能吃悶虧,他們果然吭都不敢吭一聲。
  這些都是狂喜、美好的時刻,我在那群不能隱形的呆瓜之間昂首闊步,每一個毛孔都向他們表示輕蔑。我坦承這些都是非理性的作為,但是一個人被迫當了好几個月的隱形人,心理又怎么可能平衡呢?
  我應該將這段時間的行為稱為偏執嗎?也許躁郁的沮喪更恰當些。日子有如鐘擺般地晃著,我蔑視周圍那些不能隱形的呆瓜,恰好和那些孤立于社會的感覺平衡過來。我穿梭于無止盡的街道,徘徊于燈光閃爍的拱廊,望著高速公路上五光十色、如彈丸般穿梭來往的車輛。甚至連乞丐都不愿搭理我,你知不知道在這光芒万丈的世紀里,我們的社會還有乞丐存在?我也是被判了隱刑之后,才曉得有這么一回事。有一次在我散長步時,走進了貧民窟,這儿世紀的光芒已磨損殆盡,有的只是一群群頭發剪得短短的、腳步慢吞吞的老人,正在向行人乞討銅板。
  可是沒有人向我要錢,直到后來,終于有個瞎眼的乞丐向我走過來。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喘著气說:“請您發發慈悲幫助我,好讓我能向眼庫買一對眼睛。”
  這是几個月來第一次有人跟我說話。我開始伸進衣服里找錢,為了表示感激,我打算把身上所有的錢全掏給他。有何不可呢?我隨時都可以拿到更多的錢。但在我還沒掏出錢來之前,半路卻殺出了一個跛腳乞丐,拄著拐杖擋在我們中間。我只听到跛腳乞丐向瞎眼乞丐低聲吐了几個字:“隱形人”,然后兩人就像受惊了的螃蟹般倉皇而逃。留下我一個人,手中握著錢呆呆地佇立在街頭。
  連乞丐都不理我。那些發明隱刑的王八蛋,真該下十八層地獄!
  罵完之后我的情緒漸漸平和,傲慢也逐漸消退。現在真是孤零零一個人了,誰能再控告我冷酷無情呢?我像一塊海綿般軟綿綿地,十分渴望有人跟我說上一句話,給我一個微笑,或者跟我握個手。這是我變成隱形人的第六個月。
  我現在极端厭惡這种刑罰。它帶給我的快感一下子就煙消云散,而它的煎熬卻愈來愈難以承受。我不知道往后六個月的日子要如何過下去。你可知道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還差點自殺了呢?
  后來,我干了一件极蠢的事。有一天我又漫無目的地散著步,無意中遇到了另一個隱形人。他是我六個月以來碰到的第三或第四個。和以往一樣,我們只是很小心地接触一下目光而已,然后他就連忙將視線轉移到人行道上,靠著一旁繼續走著。他是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超過四十歲,有著一頭雜亂的棕發和一張瘦削的臉,還帶著一股書卷气。我很好奇地想知道,他到底為什么也會被判隱刑?所以我興起一股沖動,想追上去問他的姓名,与他交談,甚至与他擁抱。
  這些當然都在禁止之列,任何人都不准和隱形人接触。隱形人更不可以与自己的同類接触,這個社會根本就不允許我們這些被放逐者暗通款曲。
  這點我清楚得很,但我還是不顧一切地跟著他走。
  我在他身后保持二十到五十步的距离,亦步亦趨地跟蹤他走過了三個街口。公安机器人看來似乎無所不在,他們的掃描器能迅速偵查到任何的不法行為,因此我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然后,他轉身走向一條塵土飛揚、有五個世紀歷史的小胡同,開始以隱形人慣有的步調,漫無目的地緩緩而行,這時我跟上他了。
  “求求你,”我盡量用溫和的語气說:“沒人會看到我們在這儿。我們不妨聊一聊吧!我叫……”
  他突然轉身面向我,眼中充滿了恐怖的神色。他一臉死灰,惊訝地瞪了我一陣子,然后以飛快的箭步向前沖,似乎想立刻逃走。
  但我擋住了他。
  “等一等,”我說:“千万別害怕,拜托……”
  他飛步急沖越過了我。我急忙抓住他的肩膀,卻仍讓他掙脫了。
  “就只說句話好不好?”我向他哀求著。
  他一句話都不肯說,甚至連粗暴地說句“滾你的蛋”也沒有。他從我旁邊閃身而逃,朝著一條空無一人的街道拔腿狂奔。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他奔至街角,拐向另一個街口時才漸無聲息。我試著找他,一股強烈的落寞感襲上我的心頭。
  接著涌起的則是恐懼——他并沒有違反隱形人的規范,但是我卻有。因為我“看”到他了,而且還表現了出來,那會令我罪上加罪,我的隱刑刑期會因此而延長。我焦急万分地四下張望,還好沒看到任何的公安机器人。
  我真的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我轉過頭來,試圖讓心情恢复平靜,繼續走我的路。我總算又逐漸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蠢事。此一行為的愚蠢困扰著我,但是它帶來的感傷更令我難過。想要如此慌慌張張地和另一個隱形人接触,向他表明我的孤獨、我的需要,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們的社會又贏了。
  但我不能就這樣認輸。
  我發現自己又再度造訪仙人掌空中花園。我搭了電梯上去,從一名售票員那儿隨手抓起一張入場券,投入收票箱便進了花園。我繞了一會儿,看到了一棵長滿尖刺、精心修整過的八高仙人掌。我馬上把它多角的莖從花盆中扭出來,擰成碎片,兩只手也因此扎滿了上千根尖刺。周圍的人假裝沒看見,然后我一根根拔掉手上的刺,舉著鮮血直流的雙手搭電梯下去,又一次超凡絕俗地遁入隱形的世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艾琳媽咪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