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妖奇談-漫卷詩書

“爹﹐日本人已經攻佔了省城﹐打到這裏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您再不走可就真的來不及了﹗”長子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在勸說張廷鑒。

  張廷鑒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師椅上﹐看著眼前﹕大堂裏和走廊下都推滿了各種箱攏﹐自己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媳﹐七個孫子孫女和兒子們的妾室兩名﹐四個不願被遣走的老僕人都站在當中﹐用期待的神情看著自己﹐他依舊硬著心腸對著眾人揮揮手﹕“你們走﹗”

  “爹﹗”三個兒子一起喊。

  “你們的曾祖父﹑祖父留下的‘傳家之寶’在此﹐我豈能一走了之﹗我豈能作張家的不肖子孫﹗”

  “爹﹐不是兒子們不孝﹐實在是那一樓的藏書﹐這種時刻實在無法帶走啊﹗”

  “書在﹐我在﹗”

  “爹﹐日本人殘忍好殺﹐所過之處殺人放火﹑十室九空﹐這裏真的留不得了啊﹗”

  “我知道﹐而且那些東瀛人最痛恨的就是我們中國的讀書人。最恨我們數千年的文化﹐所以這一樓的書留在這裏﹐只怕他們是非燒不可啊﹗”

  “那您還……”

  張廷鑒嘆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取出幾張紙說﹕“這是祖傳田莊的地契和這裏的房契﹐這一張是去年我托朋友在上海買的房子的契書──唉﹐本來是想﹐你們三個都念了點洋書﹐想送你們到那裏去乾番事業的﹐沒想到現在竟然用上了。老大﹐你拿著﹐好好照顧你的弟弟們。”

  “爹﹐原來你早就……”一向覺得父親有些無情的兒子不由地紅了眼圈。

  “走吧﹐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可是﹐怎麼可以讓爹為了這些廢紙就留下冒險﹗”性情有些急躁的老二一下子跳起來﹐“我現在就一把火燒了它們﹐看您還走不走﹗”說著衝進廚房拎出油瓶和火柴﹐向庭院裏聳立著的藏書樓衝去。他一股蠻勁上來﹐兩個兄弟和好幾個僕人都拉不住他﹐他把油往樓上一潑﹐就要劃著火柴。

  一條黑影象黑色的閃電似的直撲到老二身上﹐老二手腕被重擊一下﹐來不及點著的火柴脫手飛出老遠﹐他倒退幾步坐到在地﹐手腕上已經是鮮血淋淋﹐袍子也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驚恐地用手擋住臉和喉嚨﹐看著襲擊他的對手。襲擊他的是一條黑色的大狗﹐半人多高﹐膘肥體壯﹐目露凶光﹐它把前爪按在老二身上﹐微微露出利齒﹐仿佛隨時準備咬下去。

  “好了﹐狗﹗”張廷鑒吆喝一聲。

  黑狗立刻聽話地放開老二﹐回到藏書樓邊的陰影裏臥下﹐它把頭放在爪子上﹐眼睛卻依舊盯著眼前的這些人。

  老大連忙把心有餘悸的老二拉起來﹐陪著笑對張廷鑒說﹕“爹當初救這條狗回來果然沒錯﹐這畜牲倒也知道感恩圖報。”

  “哼﹐你不用岔開話頭。”張廷鑒冷笑一聲﹐“想不到我們家世代書香﹐竟出了你們這樣想要燒書的子孫﹗快點給我滾﹗”說著一甩手﹐獨自回後面去了。

  幾個兒子開始抱怨老二魯莽﹐幾個女人開始嘰嘰喳喳地爭論﹐但是他們終於也沒能說服張廷鑒﹐第二天早上﹐兒孫們不得不離開固執的父親﹐踏上了逃避戰火的行程……

  平時幾子孫加上僕人幾十號人總住得擁擠不堪的張氏大宅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張廷鑒一直目送子孫們的馬車消失才轉身回來﹐他吩咐唯一陪他留下來的老僕去泡一杯茶﹐自己長噓一聲﹐緩步走向藏書樓。

  張廷鑒的祖父曾做過翰林﹐辭官歸鄉之後以藏書為樂﹐建起這座藏書樓﹐張廷鑒的父親和張廷鑒也是愛書成癡﹐一直把經營這座藏書樓作為畢生的事業﹐所以它雖然不是什麼聞名暇耳的大藏書樓﹐但是確實是凝聚了張家三代人的心血。

  張廷鑒仰望了一會這座三層的磚石小樓﹐緩步走入﹐拿起幾本書翻動幾頁﹐又放下來﹐走回到了庭院中。

  黑狗看他進樓時已經站了起來﹐一臉嚴肅地看他。

  這只黑狗是張廷鑒半年前揀回來的。

  那天清晨﹐張廷鑒照慣例沿著小路散步到家附近的林子裏﹐他聽到樹林裏有聲音﹐隨意的過去一看﹐卻看到駭人的一幕﹕十幾條野狗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地上﹐草上﹑地上﹑樹上四處都是血跡﹐有幾只狗的頭被撕扯下來了﹐還有的四肢不全﹐內臟翻出﹐每只狗的牙齒和爪子都是沾滿了血﹐顯然是這群狗彼此發生了搏鬥﹐相互撕咬成了這個樣子。張廷鑒大著膽子過去查看了一下﹐發現這群狗中有一隻竟然還活著。那是一隻黑色的狗﹐體形龐大﹐滿身是血﹐當張廷鑒發現它時﹐它的嘴裏還銜著另一隻狗的半個頭。張廷鑒一時起了惻隱之心﹐喚人把它抬回了回家去﹐在他看著這只黑狗雖然不能動彈了依舊滿眼的殺氣時﹐心中忍不住設想﹐那些死狗是不是就是被它一一咬死的﹖不過那時黑狗已經奄奄一息了﹐全身上下無處不是傷口﹐張廷鑒命人幫它治療﹑休養了半個多月才使它活了過來。

  傷好之後的黑狗看起來更加可怕﹐剽悍﹑凶狠﹐而且眼中總是閃著冷冷的光。但是人們發覺了一點﹐就是這只狗不會叫﹐大家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狗也有啞巴﹐但是這只狗確實從來也沒從口中發出過任何聲音﹐再加上它那無聲無息的步子﹐它在庭院裏走動的時候就象一個滑動的鬼影﹐不但小孩子們看到它會嚇的哭叫﹐連僕人們都要繞著它走﹐其它的家畜更是沒有一隻敢接近它十步以內的。但是這只黑狗的性情還算馴良﹐仿佛知道誰是它的救命恩人似的﹐一直對張廷鑒言聽計從﹐傷愈之後就開始忠誠地為他看守藏書樓﹐從那個時候開始﹐除了張廷鑒本人﹐連入內清掃的僕人都要由張廷鑒親口對它說“行”之後才能踏進這座樓。

  “狗﹐”張廷鑒叫了一聲﹐黑狗立刻小步跑過來──因為沒人為它取名﹐它就一直被叫作“狗”。

  “狗啊﹐”張廷鑒摸撫著狗的頭。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這只狗﹐狗似乎想要躲閃﹐但是還是用一種高傲的姿態接受了他的撫愛。“所有的人都走了﹐但是我不會走﹐這些書是我祖父﹑父親和我自己一生的心血﹐我決不拋下它們。日本人要來就讓他們來﹐我要和這些書共存亡﹗可是狗啊﹐你還是走吧﹐自己到外面去或許還能找到一條生路﹐你不用陪著我在這裏等死。”

  狗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他。

  “養了你半年多﹐雖然你是只啞巴狗﹐但總覺得你是通人性的。這些時日辛苦你為我看守這座樓了﹐現在你走吧。”

  狗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竟然真的站起來向大門走去﹐它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張廷鑒。

  張廷鑒揮著手﹕“走﹗走﹗我不要你了﹐自己去找條生路吧﹗”

  狗轉身走出了大門﹐再也沒回頭的消失在草叢中。

  日本兵衝進庭院時﹐張廷鑒坐在庭院正中的一張太師椅上﹐穩穩當當地看著他們──他連最後的老僕和狗都遣去了﹐就是為了自己面對這一刻﹐看著荷槍實彈﹐氣勢洶洶的日本兵﹐他一揚眉﹕“你們可以殺了我這個老頭子﹐燒了我的書﹗但是﹐中國人你們殺的完嗎﹗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你們燒的盡嗎﹗蠻夷之邦﹗能成何氣候﹗我就算死了也要睜大眼睛等著看你們的下場﹗”

  日本士兵雖然聽不懂他的話﹐但是他這種態度和氣勢已經足以激起他們的殺機了。其中一名日本士兵毫不猶豫的舉起手中的槍﹐瞄準張廷鑒開了一槍。在他開槍的同時﹐一條黑影從旁邊跳出來﹐撲到了那個士兵的身上﹐本來應該正中張廷鑒心臟的子彈擦著他的肩膀劃了過去﹐張廷鑒連人帶椅的摔倒在地上﹐僅僅碰破了額頭﹐但他捂著頭從地上掙扎起來時﹐看到那名開槍的日本士兵被那條黑影撲倒在地後﹐卻再也沒有爬起來。

  在場的日本人和張廷鑒都看清楚了﹐撲倒那個士兵是一隻黑色的大狗。那個士兵已經被它一口咬斷了喉嚨﹐雖然四肢仍舊在抽搐掙動﹐但眼看是活不了了。

  張廷鑒脫口叫出來﹕“狗﹗”

  狗的嘴邊全是鮮血﹐揚起頭來看著日本士兵們﹐目光中充滿了一種不應該屬於動物的嘲弄﹐嘴角也仿佛流露出一種冷笑。

  日本士兵不約而同的一起向它開槍射擊﹐狗迎著槍聲和子彈向他們奔跑過去﹐在它奔跑的過程中﹐那些日本士兵隱約覺得它發生了什麼變化﹐而當它來到最接近的士兵面前時﹐站在那裏的已經不是一隻狗﹐而是一個長著長髮﹑獠牙﹑利爪的妖物﹐那名來不及閃躲的日本士兵被他象拎小雞似的抓在手裏﹐它晃晃頭﹐幾顆子彈殼掉落在地上﹐然後利爪一揮﹐一顆還在搏動的心臟就握在了它的手裏。它把士兵的屍體隨便往地上一丟﹐將那顆心臟舉到嘴邊咬了一口﹐舔舔嘴脣上的血﹐看著剩下的日本士兵﹐用十分柔和的聲音說﹕“日本人﹐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雖然沒有人聽的懂中文﹐但是剩下的日本士兵卻不知為什麼都懂得了它的意思﹐

  “啊﹗﹗﹗”

  不知誰先慘叫了一聲﹐所有的日本士兵開始轉身向門外逃去。不管他們在慘殺平民百姓時多麼英勇無敵﹐但是面對無法解釋﹑無法理解的事物時﹐還是會當機立斷地選擇逃跑。當他們踏上大門的臺階時﹐那兩扇朱紅色的大門卻自己在他們面前緩緩關閉﹐長髮利爪的妖物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們面前﹐一邊舔著自己滴著鮮血的爪子﹐一邊帶著陰冷的笑容看著他們……

  張廷鑒在看到妖物拿著那顆心臟細嚼慢嚥時就昏了過去﹐卻在朦朧中聽到有個清亮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說﹕“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經報答過你了……”等到他醒過來﹐庭院裏空蕩蕩的﹐沒有日本士兵﹐沒有鮮血﹐也沒有妖物﹐而那只黑色的﹑不會叫的大狗再也沒有回來……

  在周圍大廈的襯托下﹐眼前這座古老的小樓越發的老舊﹐連木制的門窗也散發出一種腐敗的氣息來。張倩走到樓前﹐伸手推推門﹐門被七把鎖牢牢地鎖著﹐紋絲不動。張倩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來﹐托著腮看著不遠處的三層洋房。屋子裏的爭議還在繼續著吧﹖張倩隨意地想著。她對親戚們的爭吵毫無興趣﹐她的興趣在於怎麼可以看看自己身後一樓藏書的真面目。

  張倩身後的小樓是一座藏書樓﹐據說張倩曾祖父的曾祖父是清代的翰林﹐就是他辭官歸鄉後建成了這座小樓收藏書籍﹐一直傳到張倩曾祖父張思賢這一代已歷經百餘年﹐這座藏書樓雖然不是知名的所在﹐但樓中的藏書種類豐富﹐張倩一向引以為豪。只是曾祖父在半個月前以八十七歲的高齡辭世後﹐這座藏書樓的歷史看來也要到此為止了。

  伯父的高嗓門說了句什麼﹐從前面的洋房裏一直傳到張倩的耳中來﹐張倩無奈地一笑。

  曾祖父去世之後﹐他子孫們四五十人都來奔喪。葬禮剛結束時大家的注意力還集中在這座住宅所處的土地上﹐這塊已經位於鬧市區的土地確實是價值不菲的﹐但是大家很快都意識到曾祖父還有更有價值的遺產──那一樓的藏書﹐藏書中頗有一些清代的珍本書籍﹐甚至還有明版﹑宋版的書籍﹐粗略地估計下﹐這些珍貴書籍的價值加在一起比土地還要昂貴得多。明白了這件事後﹐親戚們便把藏書樓牢牢地鎖起來﹐開始了對其中書籍所有權的持久爭執。張倩自幼就有到樓中讀書的願望﹐但是曾祖父是不允許包括子孫在內的任何人踏進這樓中的﹐現在曾祖父去世了﹐親戚們又把這座樓鎖得更牢﹐張倩也只能望而興嘆了﹐等到樓門打開張倩看到的時候﹐大概是樓中珍本售賣一空﹐其它書失散一空的情形吧﹖張倩用手輕拍著樓柱嘆息﹕“藏書樓啊﹐藏書樓﹐我雖然是張家的子孫﹐但看來終究是和你無緣了。”

  “噠噠﹐”樓中傳來了一聲輕響﹐仿佛有什麼東西落地。

  張倩把眼湊到窗縫上去看﹐在樓裏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有一條人影一閃上了二樓。

  “樓中有人﹗”張倩一驚﹐最近由於張家子孫的財產爭奪﹐這座原本無人留意的藏書樓有珍本的消息已經在社會上傳開﹐為此親戚們還專門僱傭了幾名保安日夜看守﹐加了七把大鎖每家各執其中一把鑰匙﹐更是連自己家族的人也不能獨自進去﹐現在樓中怎麼會有人﹖張倩四下望望﹐利落地爬上一道欄桿﹐又抓住柱子往上一縱身﹐跳起來的一瞬間總算看清了裏面﹕藏書樓是全是一排排架子﹐為了防止陽光直射而側排﹐一眼看去整層樓一覽無餘﹐絕對不會有人在裏面。張倩又急忙看一樓﹐也沒有人。樓梯是老式的木梯﹐直上直下的﹐如果有人站在上面也不可能看不見﹐張倩抓抓頭﹕“難道我眼花﹖”

  “小倩﹗你在乾什麼﹖吃飯了﹗”大聲叫著跑過來的是張閱仲﹐是張倩的遠房堂兄。

  張倩撇撇嘴﹕“說過別叫我‘小倩’﹐象叫女鬼似的。”

  張閱仲哈哈一笑﹕“你又不姓聶﹗”他拍拍張倩的頭問﹕“剛才在乾什麼﹖上躥下跳的。你最好別打那些書的主意﹐不然那些人會把你……嚓﹗”他作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張倩不屑地說﹕“我又不是財迷。”她決定還是隱瞞剛才的事﹐免得被他取笑。

  在這次遺產爭奪中張倩的父親和張閱仲的父親雖然各自執著於自己的利益﹐但這並沒有影響這對堂兄妹的感情﹐自幼一起長大的他們經親兄妹還要親密一些。張閱仲搭著張倩的肩笑問﹕“你還對這一樓書念念不忘啊﹗忘了小時候想溜進去﹐被曾祖父打了一拐杖的事了﹖”

  “你挨一拐杖試試忘不忘得了﹗”張倩白他一眼。

  “就是一屋子的紙﹐真不明白有什麼看頭﹖有什麼爭頭﹖”張閱仲大發感嘆。

  “對我來說﹐沒什麼爭頭﹐卻實在是有看頭啊﹗”

  兩兄妹相對大笑起來﹐一起向住宅樓走去。

  因為留在這裏吃飯的人太多﹐所以不得不分成了兩桌﹐大桌子上是長輩﹐張倩﹑張閱仲等一些年輕人坐在旁邊的小桌子上。大桌子上一共有張倩的父親張愛國﹑張閱仲的父親張衛東和張倩的幾位叔伯﹐一位姑母﹐小桌子上則有除了張倩和張閱仲在內的五個堂兄弟姐妹。飯桌上的氣氛十分沉默﹐連平時見了面有說有笑的兄弟姐妹們彼此也不說話﹐各自注意著自己面前的飯菜而已。

  張閱仲突然俯在張倩耳邊低聲說﹕“你說大家天天這麼吃﹐會不會吃出胃病來﹖”

  張倩“撲嗤”笑出聲來。

  兩張桌子上的人目光立刻都聚中到了她身上﹐張倩吐吐舌頭﹐把筷子一放﹐抹抹嘴﹐走出了屋子。

  “何必如此呢﹖”張倩一邊搖頭一邊又向藏書樓走去﹐親戚們都是在為了得不到藏書樓的所有權不甘心﹐張倩卻是在為了看不到這些書不甘心。張倩自幼喜歡讀書﹑寫作﹐現在身為S大學學生的她已經出版過兩本散文集﹐是在學校中小有名氣的“學生作家”﹐而她所得到的稿費全都用來買了書﹐偏偏自己的家族裏有這麼一座藏書樓她卻不得其門而入﹐她心裏的不甘就可想而知了。

  張倩繞著藏書樓轉了一圈﹐還是只能在臺階上發呆。

  “砰﹗砰”突然傳來敲玻璃的聲音。

  張倩四處張望﹐卻沒看見人。

  “這裏﹐咳﹐回頭看﹗”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

  張倩一轉身﹐一個青年男子正在藏書樓裏笑眯眯地對她打招呼﹕“餵﹐你在乾什麼﹖”

  “我在乾什麼﹖”張倩愕然地看著他﹐“這句話該我來問吧﹖你是誰﹖怎麼進去的﹖要乾什麼﹖”

  那個人雙臂墊著頭趴在窗臺上﹐所以張倩只能看見他的兩只眼睛﹐聽了張倩的話非所問的嗤嗤著問﹕“你要進來嗎﹖”

  張倩看看依舊鎖著數把鎖的樓門﹐忍不住又問一遍﹕“你怎麼進去的﹖”

  他一跳站直了身體﹐向張倩做個手勢要她跟過去﹐向樓東側走去。張倩連忙從外面跟上他。樓的東面離高達三米的外牆只有一米遠近﹐無門無窗﹐張倩在那條小夾道前站住﹐卻看見那個人又在樓裏作著手勢﹐要她轉過去。她不解地走進夾道﹐聽到輕輕一聲響動﹐樓東牆上打開了一扇象電影﹑電視裏演的那樣的暗門﹐那個人伸出頭來﹐向她招著手。

  張倩走進去﹐那個人又把暗門關上﹐笑嘻嘻地看著她。這是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身材高大﹐容貌十分英俊﹐留著長頭發﹐穿著一身牛仔裝﹐脖子上掛著造型獨特的銀飾﹐手指上也戴著大銀戒指﹐一副時髦的打扮和這座古老﹑陰暗的藏書樓擺在一起﹐十二分的彆扭﹐他一邊把一摞書向書架上放一邊問﹕“這幾天總看見你在外面轉悠﹐你有什麼事嗎﹖”

  “我想……你應該先說你是誰﹖到這裏來乾什麼吧﹖不然我報警了﹗”張倩板下臉來威脅說﹐這個奇怪的青年和那道家裏人都不知道的暗門﹐一切都透著詭異。

  “我在打掃﹑整理啊﹐你看不出來嗎﹖”青年小心地撣著書架上的灰塵說。

  張倩這才注意到﹕這座樓中竟然是如此整潔乾淨。書架上﹑櫥子上﹐窗臺上一塵不染﹐所有的書本整整齊齊﹐地上的方磚連連縫隙裏都看不到灰塵﹐樓梯扶手更是擦的光可鑒人。自從曾祖父去世這座樓一直牢牢鎖著已經半個月了﹐按道理來說即使不堆積滿塵土也不至於這麼乾淨﹐難道都是這個人打掃的。

  “你……為什麼在這裏打掃﹖”

  “張老頭死了﹐這裏也沒人管了﹐我不打掃怎麼辦﹖”青年開始絮絮叨叨地抱怨﹐“以前一個星期來一次就行﹐可是現在一會有人來找書﹐一會有人來估價﹐還一來就是一大幫﹐弄得亂七八糟的﹐也不想想打掃的人多辛苦﹗害我天天得來﹐浪費我多少時間啊﹗時間這東西多寶貴啊﹐你們知道嗎﹖每天打掃一個小時的話﹐十天就是十小時﹐二十天就是二十小時﹐三十天就是……我可以用這時間乾多少別的事啊……”

  “難道你是曾祖父的朋友﹖﹗”張倩不由喊出來。

  青年聳聳肩﹐不置可否﹐熟練地把幾本被人抽出來隨手一放的書插回原來的架子上。只見他只看一眼書名﹐不假思索就找到它應該分在哪裏﹐顯然對這裏的一書一架不是一般地熟悉。

  “你真的每天都來啊﹖”張倩還是有些不能相信。

  “每天來。”他撇撇嘴﹐“你以為我樂意來啊﹐還不是因為答應了他。”

  張倩看看這麼大的一座樓﹐數萬冊書他一個人整理﹐不禁心生佩服﹐稱讚說﹕“那真太難為你了。”

  “那當然﹐也就是我啊﹐換了別人啊……”他自得地說﹐“對了﹐我叫劉地﹐你呢﹖張家的每一個子孫我都知道﹐說名字出來我就知道你是誰信不信﹖”

  “真的假的﹖”張倩不信﹐“我叫張倩。”

  “張愛國的女兒﹐張桐的孫女是不是﹖”劉地馬上背出了她的家譜。

  “你真知道﹗”張倩張大了嘴﹐“看來你一定是我曾祖父很熟悉的人﹐他一定對你說了很多我家的事。”

  “還有呢﹐”劉地向她勾勾手指頭﹐“來。”

  他直接走上二樓﹐縱身一跳﹐從一根柱子的雕花沿上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個大紅木櫥子。櫥子裏全是用匣子盛著﹐用紅綾子包裹著的線裝書﹐其中甚至有些是手寫本﹐即使對古書收藏沒有研究的人也可以看出它們的價值。劉地把這些書一匣匣抽出來﹐最後拿出了一個匣子遞給張倩說﹕“打開。”

  張倩不解地打開匣子﹐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兩本她再熟悉不過的封面﹐“這是……”

  “那個老傢伙聽說你當了作家﹐興奮地睡不著﹐親自跑出去買了這兩本書回來﹐放在這個專放珍本書的櫥子裏﹐還絮叨著什麼‘張氏四代藏書﹐今天終於也有了張氏子孫自己寫的書了’﹐就差老淚縱橫了﹐你可是他的驕傲。”

  張倩深吸了口氣﹐忍住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在她的記憶中曾祖父就是個“老人”﹐一個蒼老﹑遲緩﹑嚴肅﹐終日一言不發﹐一旦別人靠近他的書就揮杖打人的老人﹐她一共也沒有跟他說過幾次話﹐甚至以為這麼多子孫中他根本不見得認得自己﹐可是沒有想到……張倩手捧著那匣子﹐一時百感交集。

  “小倩……小倩……你在哪裏﹖”

  張倩一下子抬起頭來﹕是張閱仲在找她。萬一被這個傢伙知道了劉地和暗門的事﹐保證不出十分鐘就“地球人都知道了”﹐她不願意給劉地增添這方面的麻煩──雖然他來歷不明地出現在這裏﹐但是張倩不是直覺得覺得他可以信任。她向劉地小聲說﹕“我堂哥來找我﹐我走了﹐你放心﹐我不會把你和暗門的事說出去的。”

  劉地表情古怪地問﹕“他在叫你﹖”

  “對﹐他是我堂哥張閱仲──你也聽過他吧﹖他是乒乓國手呢。”張倩對此很自豪。

  “小倩﹗哈哈哈哈……”劉地根本沒聽她下面的話﹐放肆地大笑起來﹐“小倩﹐哈哈哈哈﹐怎麼這麼叫﹗”他笑的聲音那麼大﹐張倩又怕人聽見﹐又為自己的名字被這麼叫而尷尬﹐拿起一本書向他嘴上捂去。“小倩﹐咕咕咕……”劉地這樣也堅持要笑﹐結果發出了古怪的聲音。張倩聽見張閱仲的聲音越來越近﹐只好把書放下﹐跑下樓去﹐臨走前回頭看﹐劉地彎著腰﹐扶著書櫥﹐還是在笑。

  “小倩﹐小倩﹗”

  “乾什麼﹗”張倩裝作若無其事地從旁邊走出來﹐“說過一千次了﹐別那麼叫我﹗”

  “你果然在這裏﹐”張閱仲跑過來說﹐“我爸他們又找了一個古董商來看貨﹐我怕你在這裏轉悠被他們看見了又挨數落﹐來告訴你一聲。”

  “又一個﹗”張倩嘆口氣﹐前前後後來了十幾個了﹐到底要把書賣到什麼價錢他們才滿意﹖這一來又要大翻特翻了﹐把裏面弄得一團亂了吧﹐明天劉地又有得乾了……糟了﹐劉地還在裏面﹐被他們發現就糟了﹗張倩正想著怎麼去通知劉地躲一躲﹐長輩們已經引領著兩個商人走了過來﹐大家各自拿出鑰匙﹐分別打開自己加的鎖﹐一行人走進了樓裏﹐張倩不由捂住了嘴﹐等著他們發出看見劉地的叫聲。

  一秒﹐十秒﹐一分鐘﹐五分鐘……那些人已經絡繹上了樓﹐卻什麼也沒發生。

  “他什麼時候走了﹖”張倩不由詫異。

  “什麼﹖”張閱仲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沒有﹐”張倩連忙岔開話﹐苦笑說﹐“我在想這些書又要倒霉了。”

  張閱仲拿了個球拍﹐非要在院子裏的照壁牆上教張倩擊球。張倩對運動卻沒有興趣。只是坐在石凳上看他打。張閱仲在牆上自己擊著球﹐優秀運動員的標準的動作看起來總有一種藝術感﹐讓人十分舒服。

  “……二千九百九十七﹐二千九百九十八﹐二千九百九十九﹐三千﹗”張閱仲大喊一聲﹐“啪”的把球擊出去﹐又接在手裏﹐抹抹汗﹐把球在手裏上下拋動著問﹕“酷吧﹖”

  張倩正要回答他﹐卻看到那一行人走了出來﹐一邊議論著什麼“宋版的《夢溪筆談》最少要……”“初版的《吶喊》恐怕也……”“手抄的《石頭記》很罕見……”一邊從他們兄妹身邊走過去。

  張閱仲把拍子一丟﹐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大聲音說﹕“真掃興﹗”

  長輩們責備的目光一點都動不到他分毫﹐而張倩則一別事不關己的樣子﹐以手托腮坐在那裏。長輩們把客人送出了門﹐轉回身來想責備這兩個不懂分寸的孩子幾句﹐張閱仲正一挺脖子想要頂嘴﹐門外傳來了一聲世響﹐接著是一片尖叫聲。

  張家的人紛紛衝出門去﹐大家看到了這樣的情形﹕那兩名古董商人的車剛剛發動﹐還沒有開起來﹐一根原本立在路邊的水泥電線桿就倒在了上面﹐把車頂砸出了一個大坑﹐亂七八糟垂著的電線迸閃出藍白的火花﹐車的發動機還在響著﹐發出“嗡嗡”聲﹐而車裏的人卻不知道是死是活﹐一切就象驚險電影裏出現的一個鏡頭一樣。

  路人有的在發呆﹐有的在驚叫﹐張閱仲第一個衝上去﹐先衝著自己的爸爸大喊一聲﹕“報警﹗叫救護車﹗”然後用木棍小心地挑開那些電線﹐用力拽開了已經變形的車門。他和幾個過來幫忙的路人一起把車裏的兩個人拖出來﹐直到看著兩個傷者被抬上了救護車才走回張倩身邊﹐彎著腰﹐低著頭﹐手按膝蓋﹐出了一口氣。

  “他們怎麼樣﹖”張倩忙問。

  “看來死不了﹐不過也夠受的﹐”張閱仲比劃一下﹐“一個手被砸斷了﹐一個滿頭滿臉都是血。”

  “怎麼好端端電線桿會倒﹗偏偏他們把車停在那裏……”張倩嘆息。她看向那邊﹐在倒下的電線桿和砸壞的車旁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警察在努力維持著秩序﹐在一瞬間張倩仿佛看見個頭高高的劉地也站在那裏﹐再仔細看的時候卻不見了。

  “我覺得我們這座藏書樓是有什麼神秘力量在保護著呢﹗”吃過晚飯張閱仲又和張倩聊起了那件事﹐“你知不知道當年日軍侵華戰爭打到這裏﹐我們曾祖父的父親……”

  “曾祖父的父親……曾曾祖父吧﹖”張倩扳著手指頭﹐“好遙遠啊。”

  “就是我們這們曾曾祖父﹐”張閱仲一說起從長輩那裏聽來的“古”就眉飛色舞﹐“當時他把子孫和僕人全都遣走﹐自己留在這裏﹐準備和藏書共存亡。當日本人衝進來時他就端坐在樓前﹐毫無懼色﹐結果日本人硬是沒敢碰他和他的書。後來藏書樓傳到咱們曾祖父手裏﹐正趕上文革﹐紅衛兵小將衝進來破四舊﹐要燒書拆樓﹐曾祖父就揮舞著拐杖衝出去﹐把那些紅衛兵一頓亂打﹐結果還是保住了書和樓﹐直到文革結束﹐那麼多古物﹑古書在十年浩劫中被毀﹐我們這裏還是沒事﹐你想想﹐我們的祖輩為了這座樓會出了這麼多心血﹐他們會甘心這樣被不肖子孫賣了嗎﹖所以啊﹐才會……“

  “你說有鬼魂在阻止他們買這些書﹖還是我們曾曾祖父和曾祖父的……”張倩咧著嘴看著他﹐用力拍了他的頭一巴掌﹐“你要編故事嚇唬人也別把自己的祖宗編進去啊﹗”

  “我不是在嚇唬你啊﹗”張閱仲捂著頭叫出來﹐“你知不知道今天這兩個人是第幾拔來看貨的商人了﹖”

  “每天都有幾拔﹐誰知道﹗”

  “我就知道你一向不關心這些﹐一定不知道。”張閱仲神神秘秘地說﹐“告訴你吧﹐這些日子來的商人雖然多﹐但真正價錢令咱們的老頭們滿意的只有四家﹐今天下午那是一家﹐另外三家﹕一個在談完之後失足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現在還在醫院躺著﹔一個走路時被讓風吹下來的商店招牌打中﹐現在還昏迷著﹔另一個則在逛街時被搶劫的犯人抓住作了人質﹐後面雖然被解救出來﹐但是嚇得得了神經衰弱﹐到外地療養去了。怎麼樣﹐個個沒有好下場吧﹗”

  “太巧合了吧……”

  “真的只是巧合嗎﹖”張閱仲說﹐“祖宗守了好幾代的收藏﹐現在不但要賣了﹐還為了誰多分誰少分天天在那裏吵﹐真的在天有靈也閉不了眼吧。”

  張倩雙手抱著膝蓋﹐把頭放在膝蓋上﹐看著張閱仲說﹕“你為什麼不去跟爸爸他們說﹐這座樓應該保存下去﹖”

  張閱仲沉默片刻說﹕“誰來照看它﹖要象曾祖父他們那樣花一輩子﹐不顧生死的看護它﹐咱們家裏誰做的到﹖”

  “……”

  “別看我﹐我要還要打球呢﹗而且我從小最怕看書了﹐一看書就想睡覺﹐就連睡不著的時候想像一下自己在看書﹐也會馬上睡著……想像一下自己在看書……呼嚕……呼嚕……”

  “閱仲﹐閱仲﹖”張倩伸手推推他﹐不禁苦笑﹕“真的睡著了﹐太誇張了吧﹗”她的目光移到窗外的藏書樓上﹐笑容漸漸消失了……

  樓下的爭吵越來越激烈﹐張倩想要裝做睡著的樣子都變的很難。和她睡在同一間屋裏的堂姐大概也和她一樣﹐早就被爭吵聲驚醒了吧﹖但是她和張倩一樣﹐裝做睡著的樣子。曾經感情很好的堂姐﹐總是把自己的薪水拿出來為張倩買書的堂姐﹐自從她的父親和張倩的父親為了遺產大吵一場之後﹐就再也沒有和張倩說過話。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張倩在心裏撿最長的詩來背誦﹐竭力不讓自己去聽樓下的爭吵聲。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德性﹗就憑你這樣﹐有了錢就能高人一等了嗎﹗”

  “你的德行可是好﹗背後裏的齷鹺事以為別人不知道﹗”

  “??啷﹗”杯子破裂的聲音。

  “……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張倩越背越快。

  “我總好過為了錢六親不認的人﹗某些人有了錢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來﹗”

  “你們吵什麼﹗看看幾點了﹗讓別人聽見笑話﹗”

  “偽君子﹗輪不到你說話﹗”

  “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張倩喃喃地念出聲音來。

  “我不跟你們爭吵﹗錢本來就是身外之物﹐但是大家都是張氏的子孫﹐要分就分的公公平平﹐要不然不如不分﹗”

  “說的清高﹗骨子裏還不是為了錢﹗”

  “……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鶴舉﹐千裏獨徘徊……夠了﹗”張倩終於忍不住從床上坐了起來﹐抹著眼眶流出的淚水──父親和親戚們的這種醜態讓她想起了分贓不均而內訌的盜賊﹐而其中聲音最大的就是自己的父親﹐這讓她更加難以忍受﹐她推枕起來﹐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時近午夜﹐天上疏疏點點的幾顆星星陪襯著一掛殘月﹐風吹過﹐這個院落頗有幾分淒冷。想象曾祖父在這樣的淒風冷月中或燈下讀書﹐或伴著書香入睡﹐或許他看守藏書的歲月也不是那麼枯燥﹑寂寥﹐至少不必為世俗的慾望所干擾﹐所煩惱。

  張倩繞著藏書樓轉悠一圈﹐看準了四下無人﹐迅速地溜進了夾道裏﹐“記得那個暗門就在這裏。我只是進去看書﹐又不是偷東西﹐應該沒問題吧﹖”一邊這麼給自己的行為找著借口﹐一邊用手在樓上摸索著。

  “小倩。”一隻手搭上了她肩膀。

  “啊~~~”夜深人靜的時候﹐這種事情很嚇人﹐張倩驚叫一聲回過頭來﹐卻看到劉地站在背後﹐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張倩板下臉來﹐“你又在笑我的名字﹗”

  “沒有……”劉地脫長了聲音回答﹐“你反正也不姓聶……”

  “哼……”

  “不是要進來嗎﹖來吧。”劉地輕鬆地推開了暗門﹐招呼她進去﹐“快點﹐別讓人看見了。”

  樓中象張倩預想的一樣﹐書架都翻遍了﹐有價值的書還好﹐那些不是珍本的普通書則被丟的到處都是﹐有的甚至弄到了地上。張倩有些歉意地看著劉地﹐藏書樓是張家的沒錯﹐可是劉地為它付出的比張家任何人都多﹐更象是自己的親戚侵犯了劉地的東西一樣。劉地卻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立刻一挽袖子﹐開始打掃。

  張倩看著他忍不住問﹕“你怎麼晚上也來﹖你幫我曾祖父打掃這個地方很多年了吧﹖”

  “我明天有事不能來啊﹐這個樣子總得打掃吧﹖在這裏打掃多少年啊﹖很多年……”劉地誇張地說﹐“我來算算﹐唔﹐六﹑七十年了呢﹗”

  “真是……”張倩覺得劉地怎麼看也象那種新新人類﹐不是應該在這裏打掃藏書樓的人﹐又問﹕“那你一定非常喜歡看書﹖”

  “不﹐我不看書﹐”劉地說﹐“我喜歡看人﹐人比書好看﹗你信不信﹐一個人的一個念頭﹐有時候一本書都裝不完﹖”

  “……很有哲理……”

  “哲理﹖哈哈……”劉地又開始了那種誇張放肆的大笑。

  “那我可以看這裏的書嗎﹖”

  “當然可以﹐這可是你們家的書﹐怎麼來問我。不過不能帶走﹐誰也不可以把這裏的書帶出去。”

  “我知道──這是我們家的祖訓。”張倩說的黯然。現在張家的人﹐誰還在乎這條祖訓﹖反而是劉地這個外人記得牢。

  劉地說完﹐為她開了一盞燈。張倩發現那盞燈的設計很巧妙﹐雖然有足夠的光線﹐可是從樓外是看不到它的。

  張倩靠在櫥子上靜靜地看書﹐劉地在旁邊收拾整理﹐時間在小樓中慢慢過去﹐等完全沉浸在書中的張倩回過神天色已經微微泛亮了﹐她揉揉眼睛﹐放下書﹐抬頭看見劉地正坐在一個櫥子上看著自己﹐她歉意地說﹕“你打掃完了﹐是不是我耽誤你回去了﹖”

  劉地聳聳肩﹕“你很喜歡看書。”

  張倩把書小心地放回架子上說﹕“家庭遺傳吧。”

  “遺傳﹖那也只有你一個人遺傳到了﹐其他人啊﹐沒有一個是進來‘看’書的。”

  “你相信嗎﹐我爸爸其實是很愛看書的﹐一天不看書都睡不著覺﹐我的好幾位長輩都是這樣。我記得我小時候他們常常聚在一起﹐都是討論什麼胡適啊﹐魯迅啊﹐矛盾啊﹐左拉啊﹐我會喜歡看書也算是受了他們的影響吧。”

  劉地歪著頭看著她。

  “你不相信啊﹗現在他們要賣這些書也是有原因的啊。”張倩解釋。

  “買房子﹑買車﹑出國﹑開公司……”劉地把兩條腿叉開伸攻﹐雙手按在兩腿間的櫥子上﹐向前塌著身子﹐一副坐沒坐相的樣子﹐慢慢吞吞地說。

  張倩不清楚劉地到底對自己的家族有多少了解﹐他竟然連各家賣書得錢後的目的都知道。她聽出劉地的話裏對賣書有些抱怨後說﹕“你為這些書付出了這麼多心血﹐一定很舍不得它們吧﹖”

  劉地一揮手﹕“哪裏舍不得﹗早賣早乾淨﹐省得我天天伺候它們。”

  張倩在他對面坐下說﹕“賣掉祖宗的收藏怎麼也不是光彩的事﹐我堂哥閱仲也為了這件事氣呼呼的。”

  “你堂哥﹖昨天找你的那個﹖哈哈哈哈……(不小心想起“小倩”這個名字了)”

  張倩白他一眼說﹕“是啊﹐他很反對這種為了錢賣祖宗心血的事。”

  “叫他來管這一樓書啊﹗”劉地熱切地建議著──看來他真的很想把書樓交給別人打理。

  “他﹖叫他整天對著書還不如叫他死。張家的遺傳因子到他那裏才真的出了變異。”

  劉地一下子垂下了頭﹐嘆了口氣﹐從手指縫裏問﹕“那你呢﹖你這麼喜歡書﹐把書交給你怎麼樣﹖”

  “我﹖有那麼多長輩﹐輪不到我說話吧﹖”

  劉地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反正……”張倩正要再說什麼﹐看看手錶又止住了﹐說﹕“快六點了﹐再不走就會被我爸爸他們發現了﹐你還不走嗎﹖”

  “馬上也走了。”劉地笑咪咪地看著她說﹐“改天見。”

  “改天見﹗”張倩匆匆離開了。

  “她……可以吧﹖”劉地還坐在那裏﹐對著一屋子書自言自語地問﹐好象它們可以聽懂一樣﹐“你們覺得她怎麼樣﹖她再不行的話﹐我也無能為力了……”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有結果﹗”張衛國大聲吼著﹐指著張衛東的鼻子問﹐“我可不象你們﹐個個有錢有勢﹗我等錢救命的﹗你說讓你找買主﹐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你也看到昨天的事故了﹗這能怪誰﹐你急有什麼用﹗”

  “反正我不管你們那麼多﹗等到四號再看不到錢就分書。把我該得的一份書給我我自己處理。”他說完﹐重重地一摔門走了。

  好好的一頓飯被他這麼一鬧誰也吃不下去了﹐張倩放下筷子﹐聽見旁邊一位堂姐在問﹕“四伯怎麼了﹖突然發神經。”

  張閱仲這個“天通耳”加“大嘴巴”馬上搶著回答﹕“你不知道啊﹐他迷上了賭博﹐不但把自己的工廠輸掉了﹐還欠下了一屁股債﹐真的是等著這筆錢救命呢﹗”

  “哼……敗家子﹗”那位堂姐不屑地說。

  張倩低頭苦笑──難道賣掉祖宗的心血不算敗家﹖敗的更徹底吧﹖聽到父親他們已經討論起來﹕能不能在一周之內找來買主﹐找不來的話分書不分﹖萬一非分不可的話怎麼分﹖用不用公證……

  天色從早上開始就陰沉沉的﹐空氣中盡是夏季雷雨前的濕悶﹐藏書樓裏也顯得格外的昏暗﹐張倩手裏拿著一本書卻根本看不下去﹐幽幽地說﹕“昨天下午﹐我的四伯父出了車禍﹐要不是一位路過的出租車司機心腸好﹐把他送進了醫院﹐恐怕他就沒命了。”

  “是嗎﹐他運氣不錯。”劉地那副表情就算不是幸災樂禍﹐至少也是沒有什麼同情心的表現。

  “……我覺得很害怕……你知道﹐最近來聯繫要買書的商人一個接一個全出了事﹐而我四伯父剛剛說完要把書分掉就也……閱仲說是有祖宗的靈魂在處罰這些想買賣藏書的人﹐我雖然不信這些﹐但是……接連的出事……你說那麼寬的路面﹐好好的車怎麼可能開到橋下面去﹗”

  “他喝了酒吧﹖”

  “他和我們一起吃的晚飯。”

  “再不然是想錢想的走神了﹐剎車失靈了﹑對面有車衝過來了……交通意外嗎﹐常有的事。”劉地下結論。

  “萬一……閱仲猜的是真的怎麼辦﹖”女孩子總是膽小﹐邊說邊打了個寒顫﹐“我爸爸一直是支持賣掉藏書的﹐這麼下去﹐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輪到他……太可怕了﹗”

  “不可能的﹗”劉地義正辭嚴地說﹐“世界上怎麼會有鬼魂這種東西﹐什麼年代了還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難道還不明白什麼鬼魂妖怪根本就不存在﹐我們應該相信科學﹗”他的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傳來了雷聲﹐震得窗扉微動﹐幾道閃光劃破了天空。

  張倩被突然而來的雷聲嚇了一跳﹐驚叫了一聲。

  劉地看著窗外喃喃自語﹕“說個小謊而已﹐不至於要被雷劈吧……”

  雷聲就象一個信號﹐陰了半個下午的天空終於下起了雨﹐本來就光線不足的藏書樓現在更加陰暗了。一排排書架﹐一個個書櫥影影幢幢的﹐頗有和些神秘又危險的氣氛透露出來。張倩心裏本來三分的擔懮被這樣的氣氛渲染成了七分﹐不安地說﹕“可是連四伯都出事了﹐你叫我怎麼不擔心我爸爸。”

  劉地站在窗邊﹐雙眼看著窗外說﹕“不如勸他別一心賣這些書了﹐也就沒事了。”

  張倩苦笑說﹕“那怎麼可能﹖他需要這筆錢成立自己的公司呢。”

  “那麼擔多餘的心也沒用啊。”

  張倩這幾天來第一次看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劉地竟然筆直地站著﹐在陰暗的窗邊仿佛一個剪影﹐一道閃光照亮了他半個臉龐……什麼時候自己也看到過這樣的景象﹐張倩皺起了眉頭﹐自從看見劉地那一刻他就覺得熟悉﹐究竟何時……“我們﹐是不是什麼時候見過面﹖”

  劉地目光一跳──第二次了﹐自己消除記憶的法術對張倩竟然兩次失效了。

  “我總覺得什麼時候見過你﹐”張倩用手敲著頭﹐“卻偏偏想不起來。”

  “怎麼可能﹖”劉地走到張倩身邊﹐指著自己的臉大言不慚地說﹕“象我這麼英俊﹑瀟洒﹑氣質出眾的帥哥你如果見過怎麼可能忘的了﹐我可從來沒有被女性忘掉過哦﹗不要隨便破壞我的名譽。”

  張倩簡直不有相信他的臉皮竟然可以這麼厚﹐不過他說的也很有道理﹐象他這麼英俊出眾的人如果以前見過﹐自己就算想忘記只怕也是很難的。

  “喔﹐我想起來了﹗”劉地突然叫﹐“那是在前生啊﹐小橋墩下﹐楊柳岸邊﹐曉風殘月﹐你握著我的手……”他閉著眼﹐一副陶醉的樣子向張倩逼近過來﹐“啊﹐那時候你的目光溫柔如水……”

  “閉嘴啊﹐惡心死了﹗”張倩忍不住捂著耳朵叫起來。

  劉地睜開眼看著她的樣子哈哈大笑﹐張倩也不禁跟他一起笑起來。

  “對了﹐要不要跟我去‘看人’﹖”劉地忽然問。

  “看人﹖”

  “看人啊﹐人比書好看﹗”劉地伸手拉住她的手﹐摟著她向外走﹐“不信跟我去看一次﹗”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用雨具﹐就這麼拉著張倩跑了出去﹐在雨裏一邊跑一邊大笑。

  張倩雖然生活在風氣開通的城市裏﹐但她是個保守的女孩﹐從來沒有和自己親戚以外的男子牽過手﹐可是為什麼和劉地手牽手的在雨中跑的感覺這麼熟悉﹕劉地緊緊拉著自己﹐在冰冷的雨中溫暖一直從他手上傳來﹐一直向前跑﹐周圍全是雨的聲音﹐風的聲音﹐遠遠的有一輛車駛來的聲音……對他說﹕“上車﹗”

  “上車。”

  劉地的聲音把正在恍恍惚惚回憶的張倩叫了回來﹐發現他們正站在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面前。“紅車……”仿佛連和劉地一起坐上這輛車都是經歷過的……為什麼﹖(張倩上次和劉地的相遇請看拙作《荒山夜語》﹐不過……嘿嘿﹐我還沒寫。)

  車在一家酒吧前停下﹐這時雨已經停了﹐劉地拉著張倩下了車﹐張倩發覺他根本沒有給司機車錢。而那個司機竟然也沒有他向要﹐發動車揚長而去。張倩詫異地看著車去的方向。

  “餵﹐餵﹐看什麼啊﹖難道他比我帥﹗”劉地在她面前晃晃手指。

  “你沒給他錢。”

  “我朋友﹐給什麼錢啊﹗”

  張倩不由失笑──自己這是怎麼了﹐疑心疑鬼地一路在胡思亂想﹐一件這麼簡單的事都……真的快被閱仲傳染了﹗她甩一甩頭﹐把腦子裏盤旋的亂七八糟的念頭丟開。

  “來﹐我最喜歡的酒吧﹗”劉地拉著她﹐當張倩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自己從來沒有踏進的“酒吧”裏了。

  酒吧和電影電視裏給張倩的感覺差不多﹐只是因為抽煙的人太多﹐煙霧繚繞的程度要比影視劇裏的嚴重的多。劉地對這裏不知道多熟悉﹐一邊和服務小姐打著招呼﹐一邊找了個位於角落﹐卻能看見整個酒吧大廳的位置坐下來。點了一大堆酒和水果。張倩看著他幾下子打發走一名來和他打情罵俏的女服務生﹐揚揚眉毛說﹕“這裏果然比較適合你。”

  “藏書樓不適合﹖”劉地頗有自知之明﹐他給張倩倒上果汗﹐自己打開一瓶XO就著瓶子大大地喝了一口說﹕“這裏是我的‘閱覽室’和‘娛樂室’﹐比看書有意思多了吧。”

  張倩把目光轉向大廳裏的紅男綠女﹐若有所思地說﹕“是很有意思。”她愛好寫作﹐本來就喜歡用置身事外的眼光看人看事﹐所以完全能明白劉地的意思。

  劉地又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說﹕“你看那個女人﹐和她男朋友在一起多麼親密﹐多麼深情﹐可是我常在這裏看見她﹐每次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都不同﹔你看那個女服務生﹐剛才一定被客人騷擾了﹐眼圈紅紅的。我也認得她﹐很潔身自好的女子﹐從來不肯接受男客人的戲弄。可是她又為什麼在這裏打工呢﹖後面的故事很有想頭吧……”他招手叫過這個女孩子服務生﹐又要了一瓶酒﹐遞給她一筆小費。“還有那個男人﹐和他一起的一定不是他妻子……”劉地看著別人﹐指手畫腳﹐口沫橫飛地說著。

  張倩皺起眉頭﹕“劉地﹐你的心態有問題吧﹗”

  “有啊﹐有啊﹗”劉地點頭﹐“我最喜歡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看熱鬧。嗨﹐你看那個人……”

  “……”

  張倩發現劉地真的是在這裏“看人”。他的觀察力很強﹐看到一個人就分析他在乾什麼﹐他的目的等等﹐頭頭是道﹐而且很了解別人的心理﹐只是這種愛好未免讓人不能恭維。張倩很難理解劉地這樣的人﹐他看起來既時髦又玩世不恭﹐但是卻能數年如一日的耐下心來整理一座藏書樓﹐他看起來熟悉並且喜歡出入這樣的娛樂場所﹐但是又只是在這裏“看人”。不知為什麼﹐張倩對劉地從心裏感到親切﹐就好象很久以來就知道﹑就認識一樣。她看著劉地的側臉﹐那種帶著譏諷的微笑﹐和從一舉一動裏透出來的玩世不恭都似曾相識﹐張倩在回憶裏苦苦地尋找著那樣熟悉的神情。

  “看那個男人……”劉地還在指著酒吧裏的人給張倩看﹐滿懷心事的張倩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他指的人﹐卻無法再收回目光來。“看到那個女人了嗎﹖二十出頭吧﹐怎麼可能和那個四十心上的男人是正常的情侶──也不是叫的小姐﹐因為他們很熟稔……”劉地還在喋喋不休地分析。

  “二叔……”張倩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裏看到這位堂叔。他一向老實謹慎﹐不是應該出現在這種場合的人。

  兩個位子本來就相隔不遠﹐張倩一旦專注了注意力﹐雖然酒吧裏環境吵鬧還是可以斷續聽到那邊的談話。

  男人﹕“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儘快和她離婚。”

  婦人﹕“哼﹐你離不離婚關我什麼事﹐我問是你說的遺產啊﹗”

  男人﹕“反正我祖父已經去世了﹐等我離了婚﹐那些遺產卻是咱們倆的啊。”

  女人﹕“遺產﹐遺產﹐說了八百遍了﹐我在一毛錢都沒見到。我跟你說明白﹐見不到這筆錢﹐你趁早也別跟你老婆離婚﹐我可沒空陪你過窮日子。”

  男人﹕“你放心﹐我一定儘快催他們把書賣掉﹐一定儘快﹗”

  ……

  “他是我二叔……他一向是個好丈夫﹐好爸爸的﹐怎麼會……”張倩沉浸在震驚中。

  “男人有錢就變壞羅。”劉地見怪不怪。

  張倩真的不能明白這個擺明了為了錢的女人有哪裏好﹖二叔又為什麼突然有了這麼多轉變﹖

  “有些人啊﹐平時是看不出來的﹐一旦有了錢不會象變了個人的。”劉地又開了一瓶酒來喝。

  “劉地……”張倩咪起眼盯著他﹐“你是特意帶我來這裏﹐讓我看到二叔的對不對﹖”

  “我怎麼知道他是你二叔﹖”劉地把酒送進嘴裏說。

  “我們張家的事你什麼不知道﹗”

  “那倒也是。”劉地不懷好意地笑著﹐“不過你的三圍我就不知道。”

  張倩一下子漲紅了臉﹐騰地站起來大聲問﹕“你到底想乾什麼﹖我們張家的事與你何乾﹖二叔和你有什麼過節﹖你為什麼要在那裏山風點火﹗”

  劉地自若地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

  張倩警惕地盯著他﹕“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只想告訴你﹐不賣書﹐他可以過回本份日子﹐賣書﹐他家破人離。”

  “那又怎麼樣﹖”張倩提高了聲音。

  “不怎麼樣。”劉地淡淡地說﹐“你們張家的事與我何乾﹖”

  張倩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地坐下來說﹕“我知道你十分不希望那些書被賣掉﹐但是是那些長輩們在做主﹐你和我說也沒用。我也不想那些書被賣了啊﹗”

  “真的不想﹖”

  “當然了﹐我怎麼會希望祖先的藏書被當作商品賣掉﹗”

  “只要你不想它們被賣就有用﹗”劉地好象松了一口氣似的笑起來﹐“來﹐來﹐喝一杯﹐我又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張倩喝了一杯飲料﹐心情總算平靜下來﹐對劉地說﹕“不該對你發脾氣的﹐對不起。”

  “隨便發﹐沒關係。”劉地心情好得很﹐舉著酒瓶笑嘻嘻的。

  張倩這才注意到桌子上已經擺了三﹑四個空酒瓶﹐不由叫了一聲﹕“你喝了這麼多酒﹗”

  “才四瓶啊。”劉地面不紅心不喘地說。

  張倩伸手推他送到嘴邊的酒瓶﹕“別喝了﹐這可是白酒。你會醉的。”

  “太小看我的酒量了﹗小姐﹐再來兩瓶。”劉地反而來了精神﹐把手中的那瓶一飲而盡﹐對服務生叫起來。

  又是那個剛剛哭過的女子端了酒送過來﹐快要走到劉過邊時﹐還是剛才戲弄她的幾個男人中有一個伸出手﹐突然在她胸口摸了一把。女子一驚﹐手一晃﹐一個酒瓶落在他們的桌子上﹐碰倒了好幾個杯子。“小姐﹐你的服務可不太好哦﹐”幾個男人這下有了因頭﹐開始向她動手動腳。女子又敢高聲叫喊﹐只好奮力抵擋著﹐口裏卻要向他們道著歉。

  “不用道歉﹐乖乖﹐親一個就行了。”其中一個醉的最厲害的男人駑著嘴撲上去。

  “又是這種事﹐真無聊。”劉地把空酒瓶扔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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